陈丹青
陈丹青,男,祖籍广东台山市三合镇良村,1953年生于中华人民共和国上海,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艺术家、作家、文艺评论家。1970...[详细]

陈丹青:我想成为我佩服的女艺术家 2023-12-08

1.

艺术史上的英雌

在女权主义的批评词语里,政治正确的说法,不是“女画家”,而是“女性画家”。谈早先的女画家,也得拿女权思想套回去,细细阐发性别文化的历史语境,对男人的世界,多少有所指控,重点是,最好你就是女性,如果是个男的,你得好好想想,再开口。

一百多年前,西洋女性画家不是没有,但很稀罕。莫里索和卡萨特是资产阶级淑女,瓦拉东是下层妇女——以民主文化论,名家出身越往下层走,越说明时代进步——以我的无知,直到二战前,欧洲女画家像瓦拉东那般浓郁而本色的绘画,找不到第二个。珂勒惠支倒是和她同代,但不画油画,而是,力气很大,晚年弄起雕塑来,她儿子死于一战,她做了系列大雕塑,深沉刚正,分量也很重。所以九十年代她被发掘重视,恐怕和女权意识的成熟壮大有关系。

左:贝尔特·莫里索(1841-1895);右:玛丽·卡萨特(1844-1926)

左:苏珊娜·瓦拉东(1865-1938);右:凯绥·珂勒惠支(1867-1945)

但我可能又在胡说了,不足为信的。

二十年代的乔治娅·欧姬芙(Georgia O’Keeffe),被美国人尊为女性艺术的祖母,美国人编的所谓“世界”美术史,俨然有她的份。恕我斗胆,我不喜欢她的画,但喜欢她的模样,很大气。她丈夫是现代摄影大佬,名字有点长,此刻忘了,妻以夫贵,他为欧姬芙拍过一组著名的黑白照片,有肖像、有裸体,还专门拍了她的长手指。晚年欧姬芙躲在新墨西哥州旷野里,现在,她的故居成了当地旅游点了。

这几位英雌活在“前女权时代”,对当时萌芽的女权文化不知是不自觉、半自觉,还是全自觉,照现在的说法,都是女性文化的“先驱”。不过,据我记得,十七世纪意大利女画家阿特米西亚(Artemisia Gentileschi)才是老资格先驱。四百年后,上世纪九十年代,这位太祖母级别的画家被重新关注,苏珊·桑塔格专门写了追忆文章,回肠荡气,好像跟她认识。大都会美术馆为她举办了大个展,其中有一幅和卡拉瓦乔(Caravaggio)相似,画一个女子皱着眉头正在使劲割男人的脑袋,鲜血往外喷。

上图:阿特米西亚《朱迪思和霍洛芬斯》(Judith and Holofernes),1620—1621年,现藏于意大利乌菲兹美术馆;

下图:卡拉瓦乔《朱迪思砍下霍洛芬斯的头颅》(Judith Beheading Holofernes)1598-1599年,现藏于罗马国立古代艺术画廊。

二战以来,欧美女艺术家越来越多,出挑者,个个厉害。我最喜欢两位,一位是美国人奇奇·史密斯(Kiki Smith),我的并置作品画过她的雕塑。一位是南斯拉夫裔行为艺术家玛瑞娜·阿布拉莫维奇(Marina Abramovic),八十年代,她和德国男友乌雷(Ulay)合作一件作品,题曰《情人—长城》(The Lovers-The Great Wall Walk)。玛瑞娜从山海关出发,自东向西,乌雷从嘉峪关出发,由西向东,全程徒步,长达三个月,最后相约会合二郎山。再后来,两人分手了。几年前,玛瑞娜在纽约现代美术馆又做了一件作品:数千名观众排着队,被邀请与她对坐,对视,不发一言。忽然,二十多年不见的乌雷坐下来。玛瑞娜眼眶湿了。乌雷隔桌握她的手。她噙着泪水,微笑了。两个老去的恋人。几分钟后,乌雷起身离开,让位给其他等候的人。

瑞娜·阿布拉莫维奇(Marina Abramovic)和乌雷(Ulay)。

上图:《情人—长城》(The Lovers-The Great Wall Walk),1988;

下图:The Artist is Present, Marina Abramovic, 2010, Performance Art, Duration 736 hours and 30 minutes, MoMA, New York。(玛瑞娜和乌雷当众和解,我记得是乌雷先行伸手,结果看了梦茜插播的现场录像,倒是玛瑞娜先伸手,乌雷于是释怀傻笑,趋前一握。我写稿子不参考资料,单凭记忆,记忆不是资料,常出错。十六集中许多引述都有错误和盲点,谢谢梦茜找来资料,以正视听。——陈丹青)

说真的,当我佩服哪个女艺术家,恨不得变成女子,为什么呢?因为有种念头、气质,唯女子才有。所以,再斗胆说个意思:过去的女画家未必意识到“女权”,她们的本意,其实要想画得像周围的男画家那么牛逼。女画家最微妙最迷人的特质,是什么呢?当她妄想自己也是男画家,这时,女性特质出来了,正如英气勃勃的女子忽然穿上男装那样。

这又是男性目光吧,一不留神,犯忌了。但我真的认识一位七〇后北京女孩,名叫黎薇,仿真雕塑做得棒极了,思路、规模,非比寻常,她剃个男孩发型,通身男装,脚蹬旧军靴,大步流星地走。

“不让须眉”、“女子丈夫”,中国人常拿这类屁话奉承女性,其实呢,主语还是“须眉”、还是“丈夫”,分明借此抬举爷们,哪里是尊重女性!绘画,如正义之事,贵在大胆,论义无反顾,论舍命奉献,女杰的胆气远胜男子。想想中外女烈士,令人气绝,投降变节的男人肯定多过女生。同样道理,论手巧,超级裁缝、厨子、设计家、化妆师,却是男人的天下。所以情形应该一反,咱们要对手巧的男流说:哎呀,您真是“不让粉黛”、“男子太太”呀!

总之,造物主故意留了许多伏笔、余地,让人类自己解码、自己折腾——说半天,我对女画家怎么看呢?贡布里希说:“没有艺术史这回事,只有艺术家。”我的引申是:没有男画家,也没有女画家,只有好画家——你以为人家乐意在画家前加个“女”字吗?瓦拉东胜于许多男画家,不因她是女性,她的禀赋、优胜、魅力,专属“瓦拉东”——但这么说仍然有问题:瓦拉东真的是女人:她在她的时代或许劣势吧,在我看,却是令我妒忌的优势。

瓦拉东画作。上图:《蓝房间》,1923;

下图:《穿白袜的女子》,1924。

2.

关紫兰:天生的胆气

中国最有名的女画家,是元初赵孟頫的夫人管道升。明朝文徵明的玄孙女文淑,清初秦淮名妓马守真和顾眉,史册也还提一笔,不过琉璃厂铺天盖地的国画画册中,不易找到她们。如今中国的女艺术家越来越多,美院史论专业的女生更是成群结队,望不到边。今天,我要讲讲我顶佩服的两位英雌,一位,是留学日本的上海女子关紫兰,一位,是民国决澜社主将庞薰琹的妻子,丘堤先生。

民国时期的女豪杰,数不完。短短三十来年,民国女画家数量超过以往几千年。头一批留学西洋的男画家,声名太大,掩盖了留日的一支,其中,陈抱一、关良、关紫兰,顶有才气。

关紫兰(摄于三十年代)

关紫兰,上海女子,真正大家闺秀、绝代佳人,前些年我买到她一帧黑白原版照片,大家看看,这还不是她最美丽的留影——我二话不说,先来称她美丽,已是男性目光,但我实在不是以貌取人。前次说及的潘玉良,不美,我也欢喜,因为那是古人之相,望之起敬。而关紫兰美到这份气质,不赞美,便是罪过,瓦拉东瞧见,德加、雷诺阿瞧见,谅必无可奈何,惊为天人。

可是你瞧关紫兰的画,就忘了她相貌。她下笔的胆气和瓦拉东有一拼,且是纯然天生,比起刘海粟的霸悍,半点不刻意、不夸张,比起同样有胆气的陈抱一,犹有过之,徐悲鸿、林风眠、吕斯百、吴作人,单是论胆气,论概括力,论率性豪放,论天纵其才,依我看,都比不过关紫兰。1998年纽约古根海姆现代美术馆举办中华文明五千年展,特辟中国二十世纪绘画馆,留法留日十几位老前辈忽然现身纽约,虽是如雷贯耳,我扫视一过,显得学生腔了,出馆后想想,其中最夺人的画,竟是关紫兰。

关紫兰画作。从上到下依次:少女像,1929年;《慈姑花》,1941年;《静安公园》,1942年。(关紫兰身后,迄今没有一本专册面世。网上寻获这几幅,固然不差,我在拍卖行与朋友处见过不下二十余件关紫兰原作,远为精彩,可惜无由觅得。关美人若是见到本集图片,会委屈的。但她中岁弃画,不著一笔,想来是个决断而透彻的人。——陈丹青)

关紫兰的画,又好在闺中的女气,明艳而娴静,此后及今的中国油画,再也不见,原因很简单,“大家闺秀”绝迹了。话说日本昭和年代的油画—他们叫做“洋画”——正好是学巴黎画派,出了安井曾太郎(Sōtarō Yasui)、小出楢重(Narashige Koide)、梅原龙三郎(Ryuzaburo Umehara)等等,远比中国留法一代画得更恳切、更入味,可是到底东洋气,任他怎么弄,梦不见中原汉家入骨的斯文、历史的大气。关紫兰不过是画画人像风景,不必谈什么气质修养:她的画,就是她照片上这个人。

当然,她的画不折不扣民国气。民国女流的装扮和发型,既是江南的妩媚,又学英法一战前后的淑女相,此后没有了,民国富家女子做书生、弄体育、画写生、闹革命,一股子率性与天真,此后,更没有了。留日的陈抱一,盛年夭折,关良是老好人,寿数长,但四九年后不敢画他野兽派一路,去弄水墨戏剧人物画。关紫兰哪里去了呢?我年轻时根本不知道美术界有这么个奇女子,后来听说她大隐隐于市,不画画了,我见过她“文革”后的照片,穿着人民装,老来仍是动人,莹然浅笑,不见苦相。十年前拍卖行出现她的画,起价二十来万,谁识货呢,居然流拍了。

3.

丘堤:素淡的清蒸菜

再说丘堤先生。对照关紫兰的东洋影响,她的路数便是西洋当时的前卫,受夫婿庞薰琹带回一战前后的法国理念影响,略有立体派的意思。

丘堤(1906-1958)

她的静物画,以我所见,中国第一。好在哪里呢?同样是花呀,瓶子呀,衬布呀,丘先生懂得避俗,出手简静,她的画不比瓦拉东好,但比瓦拉东高;第二是素心,这话不好解,有如清蒸菜,她的优雅,是人优雅;第三,见“物性”,这句话,又分两层,一是摆件的物性,不修饰,不渲染,是物体的恰如其分,也是对物体的敬意和爱意,一是懂得善用材料的物性,丘先生敷色、行笔、起止、收束,始终不温不火,处处浓淡得宜,这不单是本事,温良恭俭让,入了画道,就是这等境界。第四呢,她的气息也是民国透顶,自发,自在,自如,自适,而且自尊。五十年代后女油画家群起,才子很不少,都画革命画,一股子革命气。丘先生画画毫无意图,虽然,在她的年代,她这样画画,才是绘画的真革命。

她的画和巴黎画派一起展览,似有巴黎的微风来,再以我的幻觉,隐约之间,还有不可觉察的佛气,弘一法师看见,不知作何感想。就画论画,弘一不及丘堤。

丘堤的画。从上至下依次:《咖啡壶与酒杯》,1931年;《西湖平湖秋月》,1946年;《窗外》,1947年。

民国画家,圈子和门派蛮清楚,同是三十年代出道,丘堤和关紫兰似乎毫无交集。但她俩的命运相近似,都在五十年代后销声匿迹,丘先生走得早。她家三代女性都画画,女儿庞涛,是中央美院资深教授,她的外孙女林延,是我同学,可是他们家有教养,并不说起。我完全不知道庞涛的母亲、林延的外婆,是这样一位女高士。九十年代,林延与母亲和外婆在纽约办了小小的展览,我一看,没有话说。

我喜欢静物画,但不会画,我喜欢风景画,也不会画。展览中有丘先生一幅小风景,显然是在自家窗口画阳台对面的人家和杨柳,实在清新如初,好像就是那个上午。这幅画画在1945年抗战胜利后,庞薰琹丘堤两口子回到了上海,想必心情大好—我呆呆地看着,想念早已失去的上海的表情。

2015年6月19日写在乌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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