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华杰
中国著名博物学学者,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北京大学科学与社会研究中心教授,北京大学科学史与科学哲学研究中心教授,博士...[详细]

我们可以像卢梭一样喜欢植物:《植物学通信》中文版序 2016-05-11

     那位《忏悔录》《社会契约论》《爱弥儿》的作者怎么又扯上了植物?的确,在相当长时期内,学校里、社会上并没有人告诉我们卢梭还关心过植物,更没有讲清楚卢梭的非凡思想与植物学有何关联。

  《卢梭植物学通信》名义上是向一位小女孩讲述植物知识。如何看待卢梭及这部作品,读者有自己的自由,此译本的出版提供了重温卢梭的一个契机。卢梭,还是那个卢梭,我们对他的理解或许要改变一些。


  1 启蒙、现代与后现代
  我虽然在学地质学的时候就读过卢梭的一些书,但并不晓得他如此喜欢草木。在《博物人生》中我曾写道:
  许多年以后,通过植物学、博物学我再次追素到卢梭。一开始我甚至怀疑,还是那个卢梭吗?偶然间,我发现卢梭特别喜欢植物,还留下了许多关于植物的描述。先是读容易找到的卢梭的《孤独漫步者的暇想》,果然卢梭在大谈植物学。然后重读《忏悔录》和特鲁松的《卢梭传》,发现了从前完全没有在意的方面:他竟然曾经想成为一名植物学家。植物学对于卢梭有“精神治疗”的含义,观赏植物、研究植物有助于抑制他的神经质。植物、植物学让他心境平和,孩子气十足,从而忘却生活中的那些不快和恶人。
  至此,我也只是在个体的意义上理解卢梭对于植物的“关怀”。直到有一天我通过馆际互借读了库克女士的博士论文《卢梭的“道德植物学”:卢梭植物学作品中的自然、科学和政治》(1994),思路才算打开,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前现代、现代和后现代突然经卢梭一个人而迅速串联起来,在他身上,这三个阶段都有表现。卢梭一直在鼓吹“自然状态”,通过政治哲学又提出了“公民状态”,但他对即将到来的全面现代化进程又表现了深深的不满,因而提出了许多后现代学者才有的社会批判。他与其他启蒙思想家保持了相当的距离,多出了一个反思的维度。为了印证这一感觉,便找来涂尔干的《孟德斯鸠与卢梭》。这位社会学大师把卢梭的政治哲学的逻辑讲得比较清晰。
  卢梭一生中虽然也有风光的时候,但总体上讲是不幸的,他的诸多思想和举止在当时都是“反常”的,为当局、学术界、普通百姓所不容。他个人的不幸最终换来全人类的某种觉悟,通过卢梭我们人类的观念得以进化。读卢梭的若干作品或相关传记材料会多少感觉到,与狄德罗、伏尔泰、休谟等人关系搞得一塌糊涂的这个人有些神经质。没错!但是,正是这样一位多少有些“神经”的思想家,敲响了反思现代性的警钟。两百年前就有现代性、后现代性了?历史上,不正是卢梭等一杆子人揭开了现代性的序幕,促成了现代普适价值观的层层展开吗?没错。伟大思想家的一个特点是,可以适当超越时代,提前感受到、预见到其他人很久以后才明白或者终其一生也未能明白的事情。作为启蒙学者,卢梭一方面是现代性的始作俑者,另一方面是现代性的深刻批判者。长期以来,人们似乎只注意或者更多地注意了前者而忘记了后者。


  2 一根筋与双向度
  卢梭是一位了不起的思想家,迄今我们对他的理解依然不够“立体”。恰如译者熊姣所言,“卢梭让我切身体会到一种矛盾”,说得更准确些,不是一种矛盾,而是多种矛盾。
  面对大自然中美丽芬芳的植物,卢梭一方面讲植物的经济价值,另一方面又鄙视过分功利地看待植物。要了解身边的花草,卢梭强调必须掌握一些基本的植物学术语、知识,但同时又明确反对为术语所累而不能真正睁眼看花朵。无需回避,这里面有矛盾,或者说有张力。
  习惯于讲究理性一致性、推崇“一根筋”价值观的现代人,已经难以欣赏卢梭处处展示的双向度“纠结”。比如,现代人已经自动放弃辨证思维,只认单向度的效率,不知道慢本身也是一种重要价值,无法感受老子《道德经》讲述的另一套价值体系。再比如,在当代奥林匹克精神被简化为“更快、更高、更强”,比赛成为一次次与爱国主义和奖金挂钩的玩命挑战,早已远离游戏(game)的本来含义;竞技体育与锻炼身体已经没多大关系,甚至走向其反面。


  3 博物学与科学
  应当承认,卢梭对植物进行细致观察、研究,与当下科学家进行植物科研,动机、态度、规范和方法是有区别的。这也可视为博物学与科学的差异。卢梭曾坦率地讲,“人们不能设想植物生命本身就值得我们注意;那些一辈子摆弄瓶瓶罐罐的学究瞧不起植物学,照他们的说法,如果不研究植物的效用,那么植物学就是一门没有用处的学科”;“只把植物看成是满足我们欲望的工具,我们在研究中就再也得不到任何真正的乐趣。”
  人们可说卢梭还不够科学,但这不会贬损卢梭,因为当下的科研导向恰恰是有问题的。植物在一部分现代高科技的层层分解之下逐渐远离公众的“生活世界”,生命之完整性和尊严在消隐,人与自然的关系被严重扭曲;科技竞技场与社会大舞台上表演的是赤裸裸的非名即利的剧目。
  现代性之病是全方位的,卢梭所鼓吹的植物博物学不可能对现代性的诸多顽疾都有疗效。不过,有机会从尝试观察一株不起眼的小草开始,新的世界就会向自己敞开。
  人们怀着敬意享受着科技的成果,但是普通人确实越来越难以理解绝大部分现代科技,更不用说亲自参与其中。与科技有着共同起源并且迄今依然部分重叠的博物学,却是人人可以尝试的,我们祖先熟悉它,日日实践,代代相传,到了我们这里,没必要中止。
  卢梭在这本《植物学通信》中说,不管对哪个年龄段的人来说,用博物的眼光探究大自然奥秘都能使人避免沉迷于肤浅的娱乐、平息激情引起的骚动,在一种最值得灵魂沉思的对象来充实灵魂,给灵魂提供有益的养料。
  博物学曾长期与“绅士的业余爱好”联系在一起。我们不可能都是真正的绅士,但追求恬淡、向往崇高、热爱自然之心可以有,也可以付诸实践。
  非专业人士接触植物不要指望一下子都能分清每个种、变种、栽培变种,那是不现实也不必要的。修炼博物学,名字是敲门砖,没有名字非常麻烦。如何知道芳名呢?重要的是如卢梭所言,逐渐明了一些“科”的基本特征,见到新植物时,能够下意识地知道它可能属于哪个科,然后再在那个科中为其“安排”位置,知道它所在的“属”或者确定“种”。那么一定要背许多枯燥的东西了?一定要严格按照检索表进行了?未必!多数人不是科学家,可能也不想当科学家。但是,普通人并不缺少感受、辨识、归纳、洞见、推理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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