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华杰
中国著名博物学学者,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北京大学科学与社会研究中心教授,北京大学科学史与科学哲学研究中心教授,博士...[详细]

草木华杰——专访有趣的博物学家刘华杰 2015-12-12

访谈者简介:

刘华杰,中国知名博物学家,北京大学地质学学士,中国人民大学哲学硕士、博士。现为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近年来倡导恢复博物学教育,出版了《看得见的风景》、《天涯芳草》、《檀岛花事》、《燕园草木补》等一系列博物学著作。

 

*您大学本科时学的是地质,研究生和博士学的是哲学。在哲学领域,近年来您的关注重点似乎又从科学哲学渐渐移向博物学。为什么会有这些转变?

这很难说,虽然事后回头总能找出一些理由,但当初的发展却是非常缓慢的,一点一点就过来了,是个很自然的过程。其实哲学本身就是一个非常综合性的东西,现在自然科学的所有门类都是从哲学中一个个冒出来的,然后逐渐分离出去。哲学就像摇篮一样,即使是现在的哲学,也有可能分出来许多新的领域。

 

实际上,从地学转到哲学的人非常多,北大哲学系就曾有六位老师以前是学地学的!可能学地学的人考虑问题更注重大的时空范围,比如地质研究动辄就百万年、上亿年,可能会不自觉地考虑一些哲学问题,诱导一部分人索性转到哲学。

 

至于科学哲学和博物学,其实前者一直是我的立足点;后者起初是我的个人爱好,后来我开始考虑将其与自己的专业结合起来,考虑我们人类、我们的地球,将来向哪儿去?人类社会可能会存在数万年,但按照我们现在的发展模式,估计走不了那么远。在最近300年里,我们人类太能折腾,导致天人系统、人地系统不可持续。究其原因,正是现在与我们如影随形的科学技术,将人类拖上了一辆无法回头的高速列车。提倡博物学也是基于对科技的反思和对自然的关照。

 

《天涯芳草》

*我们需要如何看待科学技术?

科学技术通常被视为好东西,或中性的。其实这样理解是基于一种未加反思的缺省配置。人类曾赋予世俗科学以神圣的光环,现代科学扮演的角色甚至相当于中世纪基督教的角色。中世纪时期人们认为神可以解释一切、无所不能,现在人们认为科学亦是如此。诚然,科技让我们的经济发展更快,生活条件更舒适。但反思起来,就会发现,我们在无形中被拉快了,我们的生活节奏被加速,我们每天都在忙,忙到身心疲惫,整个社会也越来越浮躁。我们需要用一种冷静的、平视的眼光去考察科学技术。我的看法与单纯的反科学是有区别的,我并不笼统地反对一切科学,但确实关注科技的发展速度以及对每个人的影响。

 

*您到现在还没有用智能手机,为什么?

我有一台很好用的飞利浦老机,抗摔,一周充一次电就行,可以打电话、发短信。这对我来说就足够了。一旦用了智能手机,虽然方便,但可能要花更多时间去伺候它。

 

从技术哲学的角度讲,任何技术,特别是新型技术,不会只有一个方面,代价也是非常明显的。机械与“机心”关联着。多数人只看到了方便,我还看到了其他。权衡之下,弊大于利,于是当下我还是不用。

 

当然,我也没有说绝对了,没有宣布永远不使用智能手机。我女儿用自己打工的钱给我买了iPhone,用还是不用?等我需要智能手机,或许也会用。也许就在明天,但现在不!

 

*您在《天涯芳草》中写道,为了看睡菜,您大老远跑去北京延庆去瞧。您当时的状态是什么样的?

我经常会开车上百公里去看某种植物,有时甚至会白跑一趟,第二次、第三次去可能才找得到。在很多人看来完全不值,很无聊,很浪费时间。但对我来说,还是很值得的,因为我就是想知道某种植物长什么样子,书上写的和亲眼看到是两回事,感觉完全不同。就像一个歌迷,会专门跑到演唱会现场去听歌,我大老远去看一株植物,也是一样的道理。

 

人类是大自然的一部分,我们最终属于大地。现代人类总是习惯性将自己割裂出来,想踩着大地,想抛弃大地、飞离大地。我们和所有动植物一样,都属于地球生命共同体。从某种意义上讲,共同体的每一分子各有其权利。去看一株小草,和去看一位歌星、一位美女,本质上是一样的。如果有更多人尊重世界上的每一种生命、每一种存在,价值观更多样化一些,这个世界也许会更好一些。

 

*您的植物分类学知识都是怎么获得的?

基本是自学的,毕竟我从小学到读博士都没有学过植物学。不过,我从小在山里长大,和中国所有农村的小孩一样,认识很多本地植物,也能叫出很多野菜、树木的土名。这些土名的重要性不亚于现代的学名,将两者对应起来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博物学关心的是:去了解周围的世界,“研究我们的乡土”。在农村,房屋周围多了一棵树,多了什么草,很快就会被人发现。但现在的城里人,大部分人丧失了这样的敏感性。手机丢了肯定会注意到,但小区里少了一棵树却很难被发现。因为手机是大家生活的一部分,而草木不是。

 

现在的生态环境破坏为什么屡屡发生,也是因为大家不太把这些问题当做自己的事。和公地效应一样,大部分人都觉得这事儿应该由国家来管,和自己无关。可实际上,我们周围的花草虫鱼鸟兽,与我们密切相关。去感受,去观察,直至去认识和研究,自然也应该成为我们生活的一部分。这样尝试后,我们的生活会丰富起来,自己能快乐起来。这也是我们提倡博物学的原因。

 

*在您的人生和事业中,对您触动最大的经历是什么?

我没有特意想过这个问题。可能反而是一些特别小的事情会对自己有很大的触动,比如被一场雨浇了一下,比如看了一种植物,比如摔了一跤,等等。按照非线性科学的理论,不一定非得那些特别大的事情给自己当头一棒才影响人生。人生可能会有很多不经意的瞬间,某一个想法,某一件小事,都会与自己的经历巧妙联络,然后对自己的生活产生影响。这和禅宗的顿悟似乎有异曲同工之处。

 

另外,大事也是小事,世上没有什么事不可以放下。修炼博物学,既能培养自己的感受性,又能让人处事不惊。春花秋月,花开花落,如是而已。

 

*您对自己或周围的人、事,最满意和最不满意的方面是什么?

满意的就是,我能在北京大学读书、教书。因为北大太好了。这并不是说工资有多高,地位有多高,而在于环境。北大自由、兼容并蓄的环境,目前在中国是最好的。这对我来说,最重要,也最满意。最不满意的地方一时想不出来。其实我尽量少去想什么不满意,避免使自己陷入烦躁和抱怨的泥淖。

 

*通过从事博物学,您对自己、周围的人以及整个社会有什么样的改变?

一开始,我以为只是自己玩一玩。后来渐渐发现,其实有很多人和我有相同的感受,为何不着手恢复博物学呢?作为一个教育工作者,我一直想推广博物学。现在正在提倡博物学文化,让更多人参与到这件事情上来。相比比较吓人的官场文化、科学文化,博物学文化门槛低,任何人都可以参与。如果有更多人参与博物学文化,应当更有利于社会和谐、环境保护。这样想,我就觉得自己在做一件有意义的事情。

 

《檀岛花事》
 

*其实在很多人眼里,博物学是个需要有钱有闲才能从事的行业。西方很多植物学家,比如布丰、达尔文,都是贵族出身。您怎么看?

其实也不完全是这样。大人物里除了像班克斯、歌德、达尔文这样的贵族,还有像华莱士、洛克、E.威理森(也译作威尔逊)这样的穷人。华莱士需要出售卖昆虫标本才能养活自己。当然,一般说来,只有当人们的温饱问题解决后,才有可能关注博物学。事实也证明,中产阶级才是从事博物学的主体。

 

而中国现在恰好到了这个时代。十年前我们提倡博物学基本得不到反馈,而现在完全不一样了。首先经济基础已摆在那里,其次随着数字化逐渐发达,拍摄、存贮、展示已不成问题,再加上环境恶化倒逼越来越多人开始关注自然、关注生态,博物学也就有了恢复的契机。

 

我一直觉得,博物学会让人保持一颗童心,对周围和世界保持好奇。一株小草、一只贝壳、一条昆虫,都可以成为博物学的对象;只要肯投入时间,细心观察就必有收获。从这个角度讲,任何人都可以参与博物学。

 

*如果有时间和条件去住两个月,您会选择哪里?

中国一些边远的地区,云南、西藏、青海、新疆都可以。想去的地方太多了,也可以拿张地图扔骰子,落在哪儿就去哪儿。

 

而在去过的地方里,四川、云南是我去了多次还想去的地方。四川周边有许多雪山、丰富的植物群落,美极了。实际上,北京周边也有很多地方值得反复去看,比如张家口我今年就去了四次。

 

*如果只能带两件东西去浪迹天涯,您会带什么?

相机和瑞士军刀。前者可以用来记录;后者既是生活工具,有时能还可以保护自己。


 

*请用一种植物或动物来比喻自己,并进行解释。

应该是核桃吧。我在新疆大街上曾购买了一些核桃,带回来几个,后来将五颗种到土里,结果有四颗长出了苗。如今这四株全活着,最大的一株已有大碗的碗口粗,高约三层楼。结出来的果实和我买的一模一样。

 

这真是件很神奇的事。通常有性繁殖果树不是好办法,因为变异甚大,优良性状难以保持,但这种新疆核桃例外。我的核桃树自从种下,没有任何打理,却依旧很勇敢地生长着。人一辈子其实会遇到很多风雨或波折,我希望自己可以向核桃学习,无论遭遇什么,都能好好生活下去。


 

*您最喜欢的三种植物是什么?为什么?或者它们有什么特性?

北京有一种很小的植物,叫西伯利亚远志,远志科的。每年,它都会在非常贫瘠的土地上,甚至是岩壁上生长,开出灿烂、奇妙的花。虽然早就认识,但每次见到,我都会忍不住仔细看一看。


西伯利亚远志,远志科。摄于北京怀柔。

 

再就是兰科的西藏杓兰。四川、广西有很多兰科植物,特别是四川黄龙一带。


西藏杓兰,摄于云南香格里拉。


 

还有杜鹃花科的植物,比如亮叶杜鹃。中国有大量杜鹃花科的植物,但园艺上我们用的并不好。很多原生中国的杜鹃花科植物被人拿走,经过国外培育,再重新引进国内。


亮叶杜鹃,摄于云南香格里拉。

 

*您最想再次遇到或相见的人是谁,包括生者和死者?

生者就是我的家人,特别是我女儿,牵挂较多。我希望她生活快乐,不要有太大压力。她将来有多大出息并不重要,我只愿她日日平安喜乐。死者的话,就是我妹妹吧。她一辈子过得辛苦,几年前去世了。我很想念她。她并不比我笨,她很勤奋,工作也认真,但工资只是我的零头。这就是不公。

 

*您最喜欢的音乐、电影、书籍有哪些?

我对音乐和电影没有太大感觉。平时也就听听轻音乐,看一些与教学相关、能够扩充想象力的电影。印象比较深的一部电影是《阿米什的恩典》,主要讲与世无争的阿米什人如何面对自己的敌人。阿米什人与现代科技保持一定的距离,他们有坚定的信仰。

 

喜欢的书就太多了。现在觉得中国的《诗经》其实是最好的书,相当于古代政治课教科书,《诗经》给人很多启发。哲学书《道德经》也是如此。


 

*您觉得人生的使命是什么?人性是什么?

人生的使命就是首先过好自己的日子,然后为这个世界增加些好的东西。至于人性,没有抽象的人性,在此我同意马克思的观点。人性是人与外界相互作用表现出来的东西,很难说一个人刚生下来就有什么固有的善恶。一个人的生长环境可以在很大程度上决定其素质,所以教育才有用,实际上人的可塑性非常强。

 

*为了实现您的理想,您最需要的支持和帮助有哪些?

第一是自由,这一点绝对重要。其次是有一定的经济基础,没有后顾之忧。再就是这个社会安定、和谐,不要动荡,大家都可以安居乐业。


《看得见的风景》

 

编者按

该怎么形容刘华杰老师呢?他有很多头衔,在很多领域研究或学习过,教授、学者、博物学家。地质、哲学、博物学。儒雅、渊博、睿智等词汇恐怕他自己已见多不怪。而那些头衔和标签,又岂能涵盖所有?思虑间,突然想起王小波曾经说,人可以分为有趣和无趣两种,前者少之又少,后者随处可见。瞬间振奋:刘老师不就是少之又少的有趣人之一?

 

他可以大老远跑去看一株睡菜,并将其同理为歌迷去现场听明星演唱会。他至今未用智能手机,并振振有词说“用不起”,理由是不愿意花时间去伺候它。他的办公室墙壁几乎被一幅幅植物照片占满了,书架上、桌子上摆满了贝壳、石头、松果等他从自然里捡到的东西。他在我采访完毕临走时,还从书桌上放的一个篮子里抓了一把糖果送给我。

 

这样的人,即使第一次和他交谈也很快就能轻松舒服起来吧。他说,博物学教会他 “去享受无用且美好的事物”。他说,“从博物学的角度,可以更宽容一些,每个生命都有它的视角。全世界植物大约有30万种,昆虫有200多万种,而人只是一种”。这样的人,在一个急功近利的无趣时代、无趣社会里,不容易。不过,有趣的是他自己,和旁人无关,和环境亦无关。

 

下面一段话是我从刘老师今年八月份的一篇博客里摘出来的,读之莞尔,不忍删减,就整段分享给大家:“今天上山只带了一瓶水,10点开始就感觉累,并且又饿又渴,12点半才下山。周围能吃的植物都尝了,野生榆叶梅的果(酸味还可以,肉少)、曲麻菜(已经老了,只吃尖和花苞)、藿香(上部的小叶,味道很重,甘甜)、酸模的叶(也老了,但上部的小叶还可以)、并头黄芩等,后来发现峨参(Anthriscus sylvestris)最棒,水份充足,味道也好……”

 

做一个有趣的人,其实是一件又美好又自在的事情呢。

 

【备注】本文转自凹凸智慧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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