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阳光时我才画画 ——杨文萍访谈录

    来源: 艺落街    作者:郭艳    时间:2018-02-25

    郭艳:我们从你的早期记忆来谈起,你出生在什么样的家庭?

     

    杨文萍:我出生在云南的一个军垦农场,当时是由军人管理的,那时农场除了当地的职工大多是来自全国各地的知青和右派知识分子,其中我父母在的五连就有几个知青会画画,他们经常会用粉笔在连队的操场和黑版报上画画,我家附近有一所五七干校,住着许多来自全国各地的下放干部和家属,其中有一家是从昆明来的,我们两家人都刚好有三个女儿,他们家最小的女儿跟我年龄差不多,我们常在一起玩耍。去他们家玩时发现有好多图书和小人书,还有一种可以描摹的图画书,当时觉得稀奇的不得了,特别羡慕,他们家就给了我一本,认真临完那本书后我就可以画出我心里想的图形了。

     

    郭艳:五七干校和知青下乡把一些城市的文化带到了偏远的云南边疆,应该说对你的美术启蒙具有很大的影响,那么你的家庭呢?父母有没有画画这方面的爱好?

     

    杨文萍:农场成立之前我爷爷是当地的一个大地主,解放后死于土改。后来成立农场时,我的父母作为黑五类在上缴了所有的土地房屋和家产后到农场进行劳动改造,后来成为了农场的普通职工。我外婆和我妈都是属于女人中特别心灵手巧的那种,她们自己绣花都不用描本,凭想像就能绣出各种各样的图案,非常漂亮。我母亲是农场成立以后第一个拥有缝纫机的女人,经常用知青们从北京上海带来的各色花布给我们姐妹三个缝各种款式的衣服和裙子,也帮邻居和知青们缝缝补补。父亲是家里的长子,虽没受过多少教育但无师自通的会自制和摆弄许多乐器,像笛子、二胡、萧、三弦琴等。

    郭艳:那个时候肯定没想到将来会走画画这条路吧。

     

    杨文萍:那时我老家还比较落后,父母觉得画画怕耽误功课,就不让画。我的性格比较叛逆,不给买纸我就搜集书的封面或扉页,在空白的地方画,没有纸的时候我就拿粉笔直接在操场的地上、墙上,到处画,他们没招就随我去了.

     

    郭艳:你是怎么决定要去考美术学院的呢?

     

    杨文萍:我三姑在云南大学,我上中学时有一次姑姑回家探亲看见我画的一本图画本,她就跟我爸说:“你一定要让文萍去考美院,她画得非常好,太有天赋了。”那是我第一次听说有专门学美术的大学,于是我就开始找美术方面的书来看,那时才知道中国有徐悲鸿这些绘画大师,在大连上大学的表哥也给我寄了些世界名画的画册,当时就认定了要走艺术这条路。

     

    郭艳:你要是考美院的话恐怕得去上一些美术培训班吧?

     

    杨文萍:那时我们老家还没有美术培训班,考进去才知道我是我们班二十个人中唯一一个没有上过美术培训班的学生。

     

    郭艳:像素描和色彩都是经过专门的训练才能具有的能力,你是怎么学的呢?

     

    杨文萍:我姑姑说要是想考美院的话就让我跟她到昆明去看看,她一个朋友的女儿在云南艺术学院上大二。父母觉得女孩子学这个东西以后没有什么用,担心以后找不到工作,都不赞成,但是我很倔强,坐上开往昆明的班车就不下来,爸妈只好让我去了。姑姑家隔壁的那个女大学生叫谢萍,算是我的启蒙老师吧,现在在美国。记得当时她摆了一组静物,教我画水粉画,她先示范一遍,然后我跟着画了一张,才画完她就跟她妈说:“这个女孩子感觉很好,不画画可惜了。”她建议我买了一些美术的入门书,告诉我考试会考素描、色彩、速写、创作,我带着买的书和纸笔回了家。那会家里没有什么石膏像,我就画家里的瓶瓶罐罐和蔬菜水果,只要爸妈、姐姐有空就让他们坐着给我当模特,用画石膏像的步骤来画真人。

     

    郭艳:你参加高考,走上美术这条道路还是很顺利的,但是你的作品中能感觉出你经历了很多坎坷,这些坎坷是从哪来的呢?

     

    杨文萍:可以说我的童年是非常简单和快乐的,第一次坎坷应该就是毕业分配。我们那届是云南艺术学院自77级以后招的第二届美术专业本科生,说是为云南省文化厅内招的,毕业以后要全部留在文化厅下属单位。89年我们班很多同学都参加了“六四”,结果就是不包分配了。91年毕业时,我们全班同学留在昆明市的就只有五个,其他的哪里来的分回哪里,要么就被分配到昆明偏远的一些厂矿,我分回到了老家弥勒。当时我整个人就是突然从山峰跌到谷底的感觉,沮丧、失落、迷茫。那时我男朋友留在了昆明,他是我的同班同学,因为不想分开,很快我们就领了结婚证,一年后我调到了昆明钢铁公司。当时的生活条件和环境非常艰难,根本不允许两人同时都画画,那段时间除了偶尔画些小的水彩画,差不多是放弃了画画,只有感情的生活着那种状态其实是非常不对劲的,实际上我是走到婚姻的误区里面去了。当突然有一天发现他背叛了你,唯一支撑着你的东西没有了,那种感觉就像整个世界突然间坍塌了。在非常痛苦和绝望的状态下我辞了职,想看看能不能通过环境的改变来拯救自己,就这样从此走上了颠沛流离的人生之路。

     

    郭艳:你的早期作品中有很多让人觉得很紧张的东西,缠绕在一起的植物、怪鸟、恶之花等让人的视觉非常刺激的形象,你想表达什么呢?

     

    杨文萍:可能跟我那时的焦虑状态有关系,心里很纠结时也肯定画不出来温和、甜美的东西,我就是想把内心里的一种东西(焦虑紧张)给释放出来。

     

    郭艳:你的作品中反复出现一个婴儿的形象,婴儿触手可及的地方总是隐藏着危险,蝎子啊、蛇啊,这样的创作元素隐喻的是什么?

     

    杨文萍:这个婴儿形象来源于我结婚时买的两个玩偶,离婚后重新开始画画时就拿这玩偶做题材,当时内心很苦闷,原本很可爱的玩偶在我笔下变形的很厉害和看上去很丑陋,表情充满了惊恐。从毕业分配,婚变,辞职到后来一直居无定所,这种焦虑感在我生命里延续了很多年。离婚后我在昆明日报干过一段时间摄影记者,就开始拍图片作品,因为我自己没有生过孩子,所以对孩子没有那种真情实感的体验,作品呈现的玩偶只是一种虚拟的情景,也是自我状态的投射,我的玩偶形象也在变,从早期的丑陋夸张演变到后来成了一个单纯的符号。

    郭艳:如果让你重新选择一次生活的话,你会选择一个很稳定的美满的家庭,还是选择像今天这样独立来担当?

     

    杨文萍:我觉得今天的状态就是我想要的生活状态,差不多就是我上大学时候梦寐以求的生活方式,实际上人的一生冥冥之中都是朝着你该去的方向去的,很多东西早已经注定了,并不是我们能控制和选择的,就好像我必须经过早期的种种艰难磨练,才具备后来走这条路的种种条件和能力,如果老了还能一直画画我觉得真的是非常幸福和幸运的。

     

    郭艳:你是哪一年来北京创业的?

     

    杨文萍:20078月,我和云南另外两个艺术家一块来的北京,从一个相对单一的环境来到一个很复杂的环境里面,一下信息量非常大,人际关系和生活方式都发生了很大改变。一开始不太适应感觉压力很大,一是收入不稳定,一切生活来源都要靠卖画,不象在云南可以用其他方式来解决生存问题。其次是对艺术本身的思考非常纠结,艺术除了表达个人思想和情感的功能外,还能做的得更纯粹些吗?但纯粹的艺术不一定能卖钱,这种矛盾有一段时间让人感到非常焦虑和煎熬。

     

    郭艳:当代艺术以鲜活的生命力发出自己独特的喊叫,我从你的早期作品里看到了非常张扬的东西——疼痛、纠结、欲望、危机,这些都代表着鲜活的生命力,你的艺术发展到第二阶段时开始“雾里看花”,好像疼痛感渐行渐远,比如《粉饰》、《荷色》、《痕迹》这批新作很明显的与过去的风格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这些变化后面的思想背景和成长过程中的转折点,你觉得是什么呢?

     

    杨文萍:转折点应该是东营艺术区拆迁。09年年底,东营艺术区拆迁那段时间也是我经历过的另一个比较艰难的时期,我和一些艺术家决定维权,坚定地不搬出我们的工作室。艺术区老板为了驱赶我们把暖气停了,最冷的时候达到零下十几度,那是我一生中经历的最寒冷的冬天。外面积雪很厚,出不了门,只能窝在床上沙发上画一些小画,画完也很烦躁,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去,也没事情可做,无聊的我随手找了些尖的东西,钉子呀树枝呀什么的在画上面无意识地刻画,在这个过程中我发现好像一种重复的行为方式可以让内心比较平静,后来慢慢地就找到了画圈子的绘画语言。

    郭艳:当时你有没有想到这种机械重复的方式跟佛教的坐禅、诵经、拨弄念珠等方法是否有某种相似的地方呢?

     

    杨文萍:栗宪庭老师做的那个展览《念珠与笔触》是我搬到到宋庄后才知道的。我并没有把自己往那个方面归类,经历过这个方法的绘画后感觉的确有治疗的效果,能够达到内心的释放和静定,后来就延续这个方法,想在油画语言方面上有所突破,想脱离西方一直以来所延续的油画方式,做一些绘画语言方法的探索。

     

    郭艳:这个思考相对成熟吗?西方一直以来的绘画语言方式是什么呢?怎么样去改变或是打破它的语言方式呢?

     

    杨文萍:我本身学的是油画专业,西方的油画是通过色彩的明暗、对比、光影的塑造、焦点透视等来造型,可能是专业所限制,有些东西一旦你学到了再想忘掉很难,装置和摄影我也在做,但对架上还是有一种割舍不了的情愫,只是尝试着在架上绘画语言上再走远一点,看能不能有新的方法。

     

    郭艳:我觉得你最新的这批作品里面蕴含中国传统水墨画的元素,比如山水、石头和荷花呀,另外在“画圈”之前的笔触都有“写意画”的感觉,还有你每天都练习书法,你现在是否受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比较大?

     

    杨文萍:上大学那会85新潮以后倡导的西方文艺思潮对我们的影响是非常大的,不由自主喜欢的东西和思考方式都倾向西方,反而对中国传统文化的东西不太关注,我早期看的书啊、画册啊,大多是西方那一块的。最近这几年因为对佛学有浓厚的兴趣,相当于补课一样看了些禅宗和道家方面的书,才发现中国传统文化的人生哲学方面有很多很滋养人的东西,特别是老子天道无为与自然的观念和身心性命的修养道术很吻合我现在整个身心想回归自然安定的一种心理需求。

    郭艳:从你的作品来看应该也算是个分水岭,你在过去那个状态中关注的是自我,西方文化讲究的就是自我,是以人的个性的解放,人自我的生存发展为中心的。而中国传统文化讲究天人合一,淡化自我,不张扬人的个性。

     

    杨文萍:关注的东西变了,内心自然也在改变,从早期的那种简单张扬、宣泄情绪的方式转化到内敛、理性的方式。其实艺术家作品里包含的内涵信息都是有来源的,不管是来自艺术史还是艺术家所受的教育背景,人生经历或文化环境,最终都会呈现到作品里面。

     

    郭艳:在文化归属方面你的下一步朝那个方向发展呢?

     

    杨文萍:现在还不好说,因为我现在还在做某种尝试,想把中国传统文化和西方文化的东西做一些融合,不是简单的只是利用中国元素和符号。

     

    郭艳:不知道佛教对你影响到哪种程度?

     

    杨文萍:佛教对我来说在为人处世的心态上来说有很大的影响,烦恼少了。过去不知道痛苦是因为来源于个人内心里的一种偏执,世界上万事万物都是无常的,你的心执着于一种变幻无常的东西,痛苦肯定是必然的。

    郭艳:你认为自己是一个强者吗?

     

    杨文萍:别人对我的评价是外表柔弱、内心坚强。实际上我不太愿意当着别人的面流泪,不太愿意把脆弱的一面展现给别人看,遇到难受的事就硬扛着,相当于一种粉饰,别人看我的作品很漂亮很美好,实际上里面隐藏着很多苦涩的东西,只是用我的方式转换以后呈现给别人的是美好的一面。我不愿意把自己内心撕开,血淋淋地让别人窥探,用一种委婉的、模糊的方式会更容易让人接受。

     

    郭艳:作品《粉红》、《欲破之茧》等等可以说跟性、性别有着某种程度的关联,你觉得自己的作品是否主要表达了女性意识?

     

    杨文萍:我没有刻意用某种方式去显露女性身份,实际上它更符合自然的个体心理暗示,曲线本身具有阴性的特质,它跟直线的那种阳性特征是有对比的。我在日常生活里喜欢的物品和图案大多偏好圆形、柔和的、曲线的,材质方面我也更喜欢柔软光滑的,这本身就是一种习惯而非天性。

    郭艳:昆明是中国当代艺术的一个重镇,产生了很多重要的当代艺术家,你觉得昆明这种艺术氛围对你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

     

    杨文萍:学生时代时就经常从一些美术类杂志上看到张晓刚、叶永青、毛旭辉、潘德海他们的作品。后来昆明在全国率先创立创库艺术区时,我比较幸运的成为最早一批进入创库设立工作室的人之一。那时艺术家还没有流行北漂,叶永青在昆明开的上河会馆和创库红香蕉俱乐部在当时很有名气,全国非常有名的一些很活跃的艺术家也经常都会在昆明创库出没,各种各样的艺术活动也很多,那可以算是创库的黄金时期。

     

    郭艳:我觉得你们云南的艺术家还是喜欢抱成团的。

     

    杨文萍:没有,恰恰相反,云南人是最不抱团的,云南人都太“个”,不象平原地区的人喜欢扎堆,云南人实际上是非常散漫的,哪怕经常在一块玩的几个好朋友之间作品风格相像都会觉得是一种耻辱,都会刻意回避,这跟云南少数民族的多元的山地文化是有关系的。艺术家也不是一茬一茬的出来,不像川美一毕业出来就是一批,云南从艺的人相对来说比较少,水平也参差不齐,好的就冒出几朵奇葩,出类拔萃。云南艺术家现在在北京的大概只有三四十个人,去年北漂的云南青年艺术家在北京当代艺术馆做了一个群展,叫《合而不同》,十多个参展艺术家的作品形式和风格差异都非常的大。

    郭艳:其实你的气质类型还是很阳光的,很正面的。

     

    杨文萍:怎么说呢,我以前是比较情绪化的,天气总是会影响着我,阳光好整个人的状态和心情都会好,天阴下雨情绪就会非常低落,朋友们经常开玩笑说我是“三不画”,天阴时不画,下雨时不画,天黑时不画,有阳光时才画画,不过现在好很多。

     

    郭艳:你不仅是需要阳光,也向外散发阳光。

     

    杨文萍:我觉得人有时就像一个容器,当你里面什么都没有的时候你就会向外索求,你已经满足时自然就会向外释放,这一切都取决内心的强弱,我希望自己是个有能量有温度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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